2000年11月，上海。一場主題為“站在改革開放新起點”的行業會議吸引了全國上百名零售業界領袖的參與。大家都在探討這樣一個問題：“狼來了，怎么辦”？

　　此時，據中國正式加入WTO只有一年時間，中國“入世”的各項談判進入攻堅階段。對零售業而言，“入世”意味著全面對外資開放，沃爾瑪、家樂福、麥德龍、易初蓮花等頂著世界500強光環的外資零售企業在中國開店將不受地域、數量以及股權的限制。

　　憂心忡忡的物美集團原董事長張文中，東方家園創始人張宏偉曾在不同場合呼吁，零售業關乎國民經濟安全，要保護內資零售企業。他們道出了大部分本土零售商的心聲。張文中另一重身份是全國政協委員，而張宏偉當時則是全國工商聯副主席。

　　然而，該來的還是要來。2001年11月10日，中國正式加入WTO組織。按照入世相關規定，零售業于2004年全面對外資開放。

　　回首十年過去，并沒有因為哪家本土零售商純粹因為“狼來了”而倒閉，本土零售商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反而，外資的進入帶來了現代零售業的管理技術。回顧“入世”十年，中國零售業發生哪些深刻的變化？負責零售業相關條款談判的原國家商務部部長助理黃海將外資比作單打冠軍，本土零售商比作團體冠軍，在這場漫長的較量過程中雙方得失幾何？十年“與狼共舞”生涯中，本土零售商有哪些反思？對此《中國經營報》記者采訪了連鎖經營協會秘書長裴亮。

　　入世前夜：外資曲線進入 內資蹣跚學步（1995-2000）

　　北京市民張小嫻至今清楚地記得，1995年的一天，朝陽區北三環東路開出了一家叫做家樂福的商店。與國營商店不同，這家店體量巨大，營業面積達8000平方米，而且里面商品齊全，可以買到從衣服鞋帽到家用電器的任何商品。從那以后，“逛家樂福”變成了當時流行的活動，大賣場這個業態開始在中國零售業生根發芽，“一站式購物”也成為當時的新鮮事兒。于此同時，北京市朝陽、東城、西城各大區商務局下屬的副食品公司也發生了悄然改變，它們一改以往的柜臺式售貨，采用開放貨架，連鎖化經營。它們便成了后來為北京市民所熟知的京客隆超市和超市發。

　　《中國經營報》：中國零售業早就在1995年左右的時候就已經開放了，外資以合資的形式出現在國內，那個時候國家對外資零售業的政策是什么？

　　裴亮：當時外資開店屬于試點經營。1992年7月，國務院批準在北京、上海、天津、廣州、大連、青島六個城市和深圳、珠海、汕頭、廈門、海南五個經濟特區各試辦一至兩個中外合資或合作經營的商業零售企業。項目由地方政府報國務院審批，企業經營范圍為百貨零售業務、進出口商品業務，不得經營商業批發業務和代理進出口業務，享有進出口的經營權，外匯自行平衡，進口商品限于在本企業零售的百貨商品，年度進口總量不超過本企業當年零售總額的30%。

　　合資企業要求中方控股，我記得外經貿部有一個名額，于是它讓下屬企業中國土產畜產進出口總公司與荷蘭SHV投資有限公司以及其他一些公司成立了中貿聯萬客隆商業有限公司，這便是后來的萬客隆超市。

　　《中國經營報》：這個時候內資零售企業發展情況如何？

　　裴亮：當時內資做零售連鎖的非常少。1995年在上海召開的部分省市連鎖經營座談會上，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要求給地重點推一批連鎖企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有上海的聯華和華聯超市以及東莞的美佳超市。北京朝陽、東城、西城、海淀等區商務局下屬的副食品公司也開展連鎖化經營，它們發展成了后來的京客隆與超市發等北京市民熟悉的超市。事實上，全國各省市的商務局都在參與這個事情，影響比較大的就是上面這幾個。

　　《中國經營報》：內資零售業起步階段是否以外資為榜樣來學習？或是自己摸索為主？

　　 裴亮：分兩個階段。在1997年之前以自己摸索為主。當時國內的外資超市還是比較少的。來自荷蘭的萬客隆是倉儲式會員店，不像大賣場那樣具有可借鑒性。那時候內資超市對外資的學習主要停留在形式上，比如開放貨架和名稱。從外面進來了個萬客隆，于是大家覺得“客隆”這個名字很好聽，于是國內出現一大批叫做“客隆”的超市。比如京客隆、慈客隆、洪客隆等等。

　　真正讓內資企業從經營層面可以借鑒的時候，是1997年以后沃爾瑪在深圳開出了國內第一家購物廣場和第一家山姆會員店。當時我們組織了一大批國內零售企業家去深圳沃爾瑪參觀，本土零售商才第一次感覺到現代零售業的管理技術。上海華聯的一個副總看到沃爾瑪將店內所有的商品包裝箱統一回收管理之后，便回去在華聯系統推廣，將門店所有的包裝紙箱回收到總部統一處理。就這一項小小的改進為華聯每年貢獻100萬元的利潤。

　　《中國經營報》：從1997年沃爾瑪、家樂福等外資超市進來，到2001年入世談判，這期間有三四年的時間。這段時間內資中民營企業發展情況如何？

　　裴亮：民營企業處于剛剛起步階段。當時的民營企業有兩類，一類原有的國有企業改制為民營的。比如家家悅、寧波三江、利群集團；還有一部分是白手起家的，比如湖南步步高、遼寧興隆大家庭、新華都、洪客隆等。這些如今做的比較好的民營零售企業，都是在那個時候起來的。

　　入世磨合：“過度開放”成焦點  糾結“超國民待遇”（2001-2004）

　　“改革開放以來，從中央到地方，一直沒有把零售業當作戰略性行業。龍秘書長，您是否覺得，在中國加入ＷＴＯ的條約中，有關服務貿易的讓步太大了。”2004年2月1日，在杭州舉辦的“中國零售高峰論壇”上，上海商學院教授顧國建向臺上嘉賓龍永圖提問。顧的發言得到了與會者最熱烈的掌聲。面對質疑，中國入世談判首席談判代表龍永圖說他自己覺得委屈。龍永圖指責是地方政府在實施對外開放時不顧原則，隨意突破政府制定的開放底線。

　　龍永圖指責的便是令業內糾結的外資企業“超國民待遇”。由于外資零售企業擁有世界500強的光環，因此在地方政府頗受歡迎，其在稅收政策、土地政策以及網點資源方面享有內資渴望不可及的優惠待遇。在這一點上，無論談判結果如何？內外資從來沒有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中國經營報》：2001年11月10日，中國成功加入WTO。關于零售業，入世談判涉及哪些條款？

　　裴亮：主要內容是2004年零售業將全面對外資超市開放。零售業將取消外資在中國開店數量、股權以及區域的限制。在這之前，外資只能在一些特區的城市開店，而且中方必須成為控股股東，現在這方面的限制沒有了。

　　《中國經營報》：談判結果出來之后，業內的呼聲是什么？

　　裴亮：大家關注的核心變了。之前大家呼吁要保護民族零售業，入世之后大家呼吁更多的便是同等國民待遇的問題。一些地方政府為了政績的需要，招商的時候對擁有世界500強光環的外資企業格外照顧。那個時候，外資從稅收、土地政策、還有網點資源，都要好于內資。這個問題一直到目前為止都沒很好的有解決。

　　《中國經營報》：“超國民待遇”是如何形成的？

　　裴亮：企業在經營過程中，比如開店的時候，遇到同樣的網點資源。外資與內資競爭的時候，外資往往能夠拿到更低的價格。此外還有一些稅收政策，為了吸引他們來。地方政府可以在稅收上進行支持。這些“超國民待遇”雖然在政策文件中沒有成文，但地方政府為了政績的要求，在招商引資的時候偏向擁有世界500強光環的外資企業。

　　《中國經營報》：與其他行業相比，零售業開放是否真的過度了？

　　裴亮：開放程度的評價參考什么樣的標準？這不好確定。不過可以看到一個現象是，越開放的行業本土企業競爭力越強，越保守的行業企業競爭力越弱。比如，以家電和汽車來做比較。家店是開放較早的，所以本土家電企業競爭力也強，企業是開放晚的，中國汽車產業發展緩慢。

　　完全開放：與狼共舞 “團體冠軍”VS“單打冠軍”（2004-至今）

　　2010年3月，上一年度的全國連鎖百強榜出爐。一家叫做大潤發的臺灣超市以404億元的銷售額首次超過了家樂福，成為國內超市業老大。風向變了，以前本土企業學習家樂福、沃爾瑪，現在都一致看好“黑馬”大潤發。盡管大潤發是臺灣企業，屬于外商投資，但給本土零售業的啟示是，中國人也能做好零售。

　　2004年之后，一個微妙的變化是，“狼來了”的呼聲逐漸微弱了，取而代之的是“與狼共舞”。步步高商業集團董事長王填說，“沃爾瑪有難處，我有長處”。大商集團董事局主席說，“外資是狼，我不是羊，而是牛”。原國家商務部部長助理黃海將外資比作單打冠軍，本土零售商比作團體冠軍，在這個階段，則是外資零售與本土企業同臺競技的階段。

　　《中國經營報》：以前大家都呼吁狼來了，現在很少提了。以前都說家樂福沃爾瑪如何厲害，現在都不說了。中間的臨界點是什么？

　　裴亮：應該是以大潤發的崛起為時間點。“黑馬”大潤發大約三年前浮出水面。三年前我們做連鎖百強表的時候，大潤發單店銷售額3.5個億，比家樂福高出5000萬，比沃爾瑪高出1個億）。于是我們覺得這個企業厲害。大潤發雖然是臺灣超市，但畢竟是中國人開的。

　　《中國經營報》：當時中國企業擔心狼來了。回過頭來看，你認為真正因為狼來了而倒閉的企業有幾家？

　　裴亮：沒有一家。很多零售企業的倒閉，都是因為自身經營不善，與外資的競爭沒有太大的關系。

　　《中國經營報》：就目前的形式，內外資零售商是一個什么樣的態勢？

　　裴亮：從快消品總量來看，外資超市基本上躋身前十名里。從市場區域來講，一線城市，內外資半壁江山，外資略強，相對處于主導的地位。在二三線城市，外資雖然都進入了，與當地零售比，不如一線城市那么強。當地本土企業的總量已經比較大。二三線城市本土強于外資。

　　《中國經營報》：回顧入世十年，中國零售業有哪些反思？

　　裴亮：從現在來看，保持靈活的區域策略是相對成功的戰略。日子過得好的基本上是堅守在一個區域，多業態發展，多元化發展。
　　（中國經營報 記者 趙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