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你不喜歡××,然后你適應××,最后你離開了××就活不下去,這就叫做你被體制化了。
我來自偏遠小山村。每次回老家,總免不了與村里的大叔大嬸大爺大媽們有這樣一番對話:
“你現在在外面工作了吧,什么單位呀?”
“社科院。”
“社科院是干什么的呀?”
“嗯……啊……就是每年做一些調研,寫一些課題給上頭的領導們看看。”
“那‘課題’又是什么?”
“就是文章。作文。”
“哦,明白了。寫作文啊……”
鄉親們在心領神會的頷首之余,通常還會表示一下羨慕之情。而我在小囧之后,覺得用“寫作文”來描述我的工作基本上還是靠譜的。
沒錯,我的工作就是不斷地“寫作文”“寫作文”。年初,我們通過各種渠道領到一些作文題(它們有非常華麗的名字,比如哲學社會規劃課題、社會科學研究基地課題、市長課題等),我們頭兒選擇其中的一或兩個告訴我說,你爭取做這個吧。于是我先寫五六千字的申請報告,論證這個作文題是非常有必要、非常有深度、非常有意義的,而本人又是非常有決心、非常有能力且非常適合寫這個作文的。
有時候我會失敗,但大多數時候我會成功。一旦成功,我也就此踏上了漫長糾結的作文不歸路。以前讀書時遠看那些做學問的,覺得那叫一個優雅清高啊,只要坐在煙霧繚繞的書桌前皺皺眉頭動動手指就完事了。真輪上自己,才發現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領導說,寫這個文章你要理論深度與實際可操作性兩者兼具,你要有創新點,發前人所未發。
BALA-BALA-BALA……于是我收集各種文獻資料,進行實地調研,請教專家學者,然后繼續腦袋一片空白地傻蹲在電腦前啥也寫不出來,其憋屈程度完全不亞于深度便秘。所幸,經過長時間的內憂外患,作文在數易其稿之后,總有完結的一天。之后,我需要再寫一個五六千字的結題報告,論證這個作文是多么有深度、多么有力度、多么有創意、多么能指導實踐工作。再然后,我會將該作文修改成各種格式投稿給若干內參、成果匯編之類的刊物。再再然后,我又開始了下一篇作文的申請報告……
在這個無聊的過程當中,我最討厭選題,因為完全沒有自主性。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寫點《論一窩蜂爭創全國××城市之不必要性》、《論各類迎檢數據之不靠譜性》之類的調研文章,但這顯然只是妄想。上頭給我們的任務一般是《如何在金融危機形勢下實現××市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市改革開放三十年××建設發展成就》等。
我最喜歡的是調研,尤其是到鄉鎮、街道、社區調研,因為在最基層你總能看到一些鮮活的東西,碰上一些真誠的人,聽到一些發自肺腑未經矯飾的真話,它們比那些辭藻華麗但卻千篇一律的文字材料要精彩得多。聽人發牢騷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為那往往意味著被信任。不過大多數提供負面信息的受訪者通常會在最后叮囑一句:“剛才那番話我們也就私底下說說,文章里就不要寫進去了啊……”我沒有權力去指責他們不夠勇敢,誰又不是在帶著鐐銬跳舞呢?
這份研究院的工作帶給我諸多好處,穩定、中等偏上的收入,完善的福利制度,相對自由的時間,最重要的是它能讓含辛茹苦供我讀17年書的父母安心。但硬幣總有兩面。一旦進入這個系統,我們就成為國家機器的一張“肉票”。如果有一天你打算主動退出,那么你將失去養老保險、醫療保險以及其他一切你曾經擁有過的所有福利,凈身出戶。如果你有一技之長,尚能在社會上謀份好差事;如果沒有,你大概就只能窮困潦倒地混日子了。
我常常會想起摩根弗里曼在影片《肖申克的救贖》中關于“體制化”的論述:“最初你不喜歡××,然后你適應××,最后你離開了××就活不下去,這就叫做你被體制化了。”此話太具普遍適用性,放之四海而皆準。“××”可隨意指代,你可以填入一個地方、一種食物、一個人,又或者一份工作……我試著把自己的工作指代進去,馬上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真怕自己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專職生產文字垃圾的社會蛀蟲呀!
(作者:王冊冊,寧波社科院研究員。 來源:聯商網《店長》3周年刊·人力資源特刊。 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