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汨羅江邊,最愜意之事,莫如飲醉一家臨江小茶館。
若是獨自一人,略嫌孤寂;若是人多,則嫌吵鬧,難以靜心——兩個人,正好。當然,對面坐的人,不能面目可憎,不能言語無味,亦不能是情濃之戀人,這樣,不閑不淡,不遠不近,恰適合品茶。
茶好不好,并不重要。
飲茶,勝在一份恬然,鬧市久居,常覺心累,誰不向往這份閑情逸致?
那天晚上陪我去喝茶的,是一個比我更忙更累的人。彼此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卻比我懂茶,我就是在他的鼓動之下去江邊喝茶的。最新科學研究表明,堿性體質的人不會得癌癥,如果得了癌癥,只要體質轉變為堿性,絕癥也會不治而愈。據說經常喝綠茶之人,體質就會呈現堿性(紅茶是酸性)。喝綠茶居然有如此神奇功效,這個說法動搖了我幾十年里一直只喝白水的習慣。
坐在臨江的茶座,透過紅漆木質的門窗看江面上的點點燈光,不由心生喟嘆:中華幾千年文明,原來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自有它的道理在。
我很功利地點了綠茶,普通的大瓷杯,對面的人則要了紅茶。我總疑心他紅紅的臉膛不是日頭曬的,而是喝茶40年之故。他看起來干瘦干瘦,卻自稱很少生病,不知是否有茶葉的功勞在里邊。
茶館里的茶葉很好,細細的,開水一沖,發開來,每片茶葉每根莖,看得出都是嫩芽。白瓷杯子裝著翡翠一般綠的茶湯,清香繞鼻,深聞一口,吸入肺腑,未飲已醉。
“茶葉也有表情。”對面的人拿起小包茶葉的包裝袋,饒有趣味地讀著上邊設計的廣告語,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又自語道:“茶葉是有表情呢。”
這句話聽得我心弦一動,不由把茶杯移到跟前,吹開水霧來端詳。茶葉們經了開水的浸泡,已然徹底舒展開身體,沉在杯底,隨了水的晃蕩而起輕微的舞蹈,如風吹過,又如河底的水草。我無端地覺得那應該是一種小小的騷動,屬于茶葉們的,甚至有聲,悉悉嗦嗦,互相摩擦,興奮不已。它們彼此招呼著,偶爾私語,然后就集體愜意地沉睡,在這一杯子的熱水里。這是它們喜歡的溫度,在這個溫度里,它們再生,再現曾經枝頭的年華;在這個溫度里,它們微笑著,坦然著,滿足著,迎接生命最后的輝煌。
我被感動了,端起杯來再喝一口,心情變得慎重。
“我杯子里的茶葉的表情,是不是在愁眉苦臉?”我笑著對他說:“你那邊的大概在慶幸。”不待我解釋,他就意會地笑了,這就好,對飲之人,難得有這么一份靈犀在。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死得其所,我想,茶葉也該當如是,可惜我不懂茶,喝再好的茶大概也是在糟蹋,而對于落入我杯中的茶葉,似乎也算得上明珠投暗了。
以前看梁實秋寫茶,記載有善飲者,喝茶能喝到腋下生風,揣測良久,不得要領。問對面喝了40年茶之人,可體會過如此境界?答,沒有。不覺大驚訝,梁文中記錄的那種喝茶,究竟要喝上多少個40年?也許就如練習武功秘籍,跟人之天分高低有關,又或者,跟每個人的性情、人生閱歷有關。少年時如叫我喝茶,絕對的牛飲,除了解渴,豈能體會喝茶之百般況味?而滄海桑田者更能品出意境,可見喝茶和品茶究竟是兩回事,兩種心境,兩種人生。
茶館的女服務生很好,輕聲細語陪伴在側,一邊為我們加水,換茶葉,一邊為我們介紹茶館新出的珍品。每樣來一點,四個白玉一般的小碟,裝著一小撮更細的茶葉——細如絲。這樣的茶,宜用小杯,水不能太開,怕把嫩葉燒壞,80度即可。泡好了,捏起小杯淺茗一口,頓覺一陣奇香。這種香,類似湘鄉炒貨店里炒黃豆飄出來的香,能引起人食欲——可見茶葉炒得好,香味便恰到好處。連我這樣不懂茶之人,喝了也不免贊嘆:“好茶!”
服務員見我們喝得高興,給我們介紹起農人采摘這些茶葉的不易,嫩芽之芽尖,采起來手指都會掐出血,不知要走遍多大一座茶山,掐掉多少嫩芽,才能有這么一小撮。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何異?中國的10大名茶背后,又凝聚了多少茶農的血汗!更有好茶,據說是用少女體溫烘烤出來,該是何等珍稀!
趁著她的介紹,我弄明白了之前好多不懂的茶具,夾茶葉的那叫茶鑷,疏通壺嘴的叫茶耳,擱在杯上讓茶葉入杯的小木環叫茶漏……這些意外的收獲真讓人驚喜。他一時興起,決定買下一斤清香型的珍品來送我。女茶倌見推銷成功,愉悅不已。這是一個不算漂亮卻很沉著的年輕女孩,說起話來很輕柔,不疾不徐,讓人如沐春風,客人買或者不買她的茶,她都微笑著,不會刻意冷漠,也不會刻意增添幾分殷勤。身在茶樓,這種不亢不卑、溫和耐心的態度就更顯難能可貴了。
趁她加水的時候,我問她:“你們老板是個女人吧?”
她有點驚訝:“是啊。”
我又說:“你們老板還應該是個真誠之人,說話做事都很坦城。”
她連說:“是啊是啊。我們老板平時就這么教我們。”
我沒有回答她眼里的疑問,腦海里已然躍出一個珠圓玉潤的女人形象:圓臉,稍富態,白皙圓潤的手臂和脖頸,溫婉的笑,不驚、不乍,平靜淡定,不很漂亮,卻讓人想親近——我沒有說出我的這些想法,也許事實恰恰相反呢,這個不是關鍵,重要的是這個茶館和這些茶館里女老板調教出來的員工,給了我這樣的想象,已經是一種成功。
如今世上,幾人能如此按照自己的心意創業?
這樣的生存,有如杯底的茶葉,舒展、愜意、安詳、寧靜。
淺斟慢酌間,不覺夜已闌珊。